第四十一章 (3/3)
人群就像闻到腥味的蚊蝇一样迅速围过来。男人们哈哈大笑,女士们或满脸绯红或目瞪口呆或大呼小叫或以手捂面露出指缝。国际友人们惊诧之余笑而不语。有人掏出相机,几个眼明手快记者状的人已经按下快门,反应不亚于记者的丹尼尔也争分夺秒地拍了一组。
保安不知所措,拿来一件衣服给作家披上,被扔了。很快警察来了,强制作家遮住羞处,带上车拉走了。这事儿让我脸上尴尬,内心坍塌。好在丹尼尔不懂中文,我苦笑着说这是行为艺术,这人是antitellectualis(反智主义),从南方一路裸奔来到中国最大书店抗议现代文明。
“他想回到原始社会,有意思!”丹尼尔若有所思。
我笑问“中国比你想像的有意思?”
他忍俊不禁“是啊,在美国除了一些海滩或私家花园,公共场所见不到这种行为艺术。”
选购了手机,再去天安门。他惊叹这个广场之大,跟他们五角大楼外的停车场似的。中午去四川驻京办吃了川菜,再折回琉璃厂。两条仿古建筑街道里,各种古玩字画店林林总总。和北京的大景点一样,这里的老外成群结队,掮客们摇舍鼓唇揽客,确定我不是日韩人后,要我帮忙忽悠,有回扣,我拒绝了。
丹尼尔买了不少赝品字画,还受他老爸委托买了不少“文革”时期宣传画。他用他的中文名字现场雕了一个私章,买了一些小瓷器小摆设。直到丹尼尔翻开空空如也的钱包,这帮人还给他指点迷津――街上的自动取款机。这一趟他花了不下两千元,因为我在场,没被宰得过分。
午夜前的三里屯丐帮猖獗,都是些脏兮兮的小孩,以“雅秀”那一块为最,专缠外国人,不给就拉胳膊抱大腿甚至叫骂踢打。这一招厉害,老外们不堪其扰掏出五元十元地给。即使我左遮右挡,丹尼尔也不得不破费十块才摆脱。
我们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大,先在三里屯南街的泰国餐馆吃饭,再去北街喝酒,又折回到南街路口意大利酒边喝边打台球。午夜时我们去几家大的迪,光怪陆离的光线下,几个身穿比基尼性感逼人的俄罗斯金发女郎大跳钢管舞,把人** 得很想为国争光。一些疑似瘾君子的舞客们抽筋似的扭动着,嘴巴大张,眼睛恍惚,脑袋颤抖得就td待宰的公鸡似的。那些混杂在群魔乱舞之中的性工作者们加快了揽客步伐,省去了抛媚眼搭讪等步骤,简单明了比划价格,一根指头表示一百大洋。
赶去工体附近的迪“ix”晃了一圈,已经后半夜了,赶去附近一个餐吃汉堡包。丹尼尔说他网上查了,那里的汉堡包是北京最好的。我走前面,爱拍照的他甩在后面。门卫一听我是中国人,双手一拦,说只接待外国人。我和他理论起来,很快丹尼尔出现了,门卫抢在我发作之前拉开门“和外国朋友一块来除外。”
“你们干脆立个‘华人与狗不得入内’的牌子算了。”我气呼呼走了进去。丹尼尔问我怎么了,我说“他说你长得比我帅!”
丹尼尔皱皱眉头,还是得意地笑了。里面果然几乎都是外国人,只有几个女的,疑似日韩人或老外女眷。
家人来几次电话,眼巴巴等我带媳妇团年。小羽对春运心有余悸,不去了,还劝我去她姥姥家过年。我肯定不会去,我这代罪之身怎么见他们。我对小羽佯称回老家了,对老家佯称在小羽家团年。
春节前每个周末我都和丹尼尔聚会,认识一大帮老外。按我和丹尼尔的君子协议,他帮我练口语,我教他汉语,相互免费;出去消费,一律aa制,我还承担得起。除了三里屯,我们还去朝阳公园、后海那一片酒。他教我鉴赏了不少洋酒,浅尝辄止。
有时太晚了我就带丹尼尔去我那儿。和不接待中国人的酒不同,我这小区不接待老外,牛逼多了。在铁门口几个保安一看丹尼尔就慌忙阻拦。丹尼尔百思不得其解,我恼火地问“拿出法律依据,哪一条哪一款规定了外国人不能到中国人家作客?”
看家犬支支吾吾,说是“上面说的”,我让他们把“上面”找来,很快一个头儿腆着肚子来了,满脸堆笑,说这里形象不好请理解什么的,我反问“脸是我自个的,我都不觉得害臊你操啥心啊?”
这人语塞,问老外是否在我处过夜,我灵机一动说不,他就一付为朋友两肋插刀似的一挥手。丹尼尔一脚深一脚浅地跟我走在幽深而凹凸不平的小巷里,好奇得犹如探访一个迷宫。我对糟糕的环境抱歉,问他这里像不像哈莱姆,他笑而不语,只说比东南亚或非洲一些国家好多了。我给他列举了住这里的种种好处,还现场演示,吼了一声,声控灯亮起来,他连连称是。
进了凌乱的屋后,丹尼尔竭力压抑他的不适和好奇。他玩了玩那台古董电脑,笑言这玩意在美国扔到垃圾堆都算犯法,必须送到专门的处理中心去。我说了来历后,他也对这台破电脑刮目相看。他帮我卸载了一些不必要的软件,网速果然提高。他说这电脑随时可能崩溃,警告我备份重要文件,并为我安装一个叫“ghost(鬼)”的软件以防意外。
丹尼尔拿起那本厚厚gre红宝书翻了翻,里面密密麻麻的生僻词汇和批注把他吓傻了,他严厉告诫我学英语走火入魔了。他激动推开窗户做出向外扔的动作,规劝我,除非想当美国大学教授或英语写作,别再耗时耗力死记硬背那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的词汇。
我取下床垫子放到地上,拿出干净的床上用品。我睡在床上,这个世界顶级大学出来的电脑高手就睡在床垫上。临睡前我问丹尼尔“听说在美国大老爷们同居一屋会被看成gay(同性恋),我们这样没事儿?”
丹尼尔大笑“只要不在一张床上。别怕,那几个dyboy(人妖)已经证明了我不是gay。”
我问他有梦游症吗,他顽皮地不置可否。我警告他如果骚扰我,就把他引到大街上裸奔,让他们的大使先生把他领回去。
“好主意,我不用买机票了。”
出入几次槐树街后,保安都认识丹尼尔了,冷不防还要查看居住证。他们老搞错丹尼尔的名字,托名人名牌之福,他们不是叫他戴卫乔丹迈克耐克,就是迪克,弄得丹尼尔哭笑不得。他问我可知迪克的意思?我琢磨一下,摇摇头。丹尼尔看四周无人,指了指裆部,然后我们纵声大笑。笑后,他问我中文里有类似的委婉表达吗,我说可以叫“小弟弟”,他琢磨一下,很满意。当保安再次叫他迪克时,他严肃更正“我叫丹尼,不是迪克――我不是小弟弟。ok?”
众人大笑。我觉得我很喜欢这个聪明绝顶又傻乎乎的丹尼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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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尼尔还经常请我去五道口玩。他的公司在中关村科技园,他带我去他公司看了看,又去他住处。他租的房在一个高档小区里,宽敞漂亮,如杨星辰的新房。
一次,他兴致勃勃地拿出几样他去琉璃厂淘来的新东西炫耀,除了一些字画小罗汉瓷器什么的,一个并不起眼的雕花独木圆凳,乏善可陈,花了一千五;一把纸扇,做工一般,扭扭捏捏几个破字“难得糊涂”,两千!
我当即说他“难得糊涂”,陪他退货去,丹尼尔有些尴尬,坚持说他喜欢。回到客厅里一边看dvd,一边喝他从东京带来的日本酒,然后去附近酒轮流喝。主要是城铁旁那几家、清华同方附近两家,我还带他去了我光顾过的“盒子”咖啡馆,一边喝着黑咖啡,一边看古怪的地下电影。这一带高校云集,语言学院也近在咫尺。大国崛起了,五颜六色的留学生越来越多,一些中国混混浪迹其中。运气好的话,你可以带一个亚非拉女孩回家爱国一番。
有时候喝多了忽然情绪低落,丹尼尔关切地询问我,醉醺醺的我有些失控,就说了我的苦恼。他觉得不可思议。他说如果非买房才结婚美国大部分人都得打光棍,连克林顿都是退休后才买房呢。我没债务,还有点股票,很牛逼了。他说他还有二十万美元的学费贷款等着还呢。
我说我是代罪之身,我犯了“不成功罪”。我用以下几个关键词给他阐释了这个新罪名loser,underdog,odfornothg(窝囊废),他笑得打起啤酒嗝儿来。我说这是女友的苦肉计,逼我成功。丹尼尔觉得可笑,他说如果一个女人爱你就应该无条件。他举例说他出身富豪家庭的母亲当年嫁给穷小子老爸,一起打拼。他小心翼翼地说,西方女性是女权主义者,东方女性好像不够独立。
我呵呵一笑“她们是选择性女权主义。”
丹尼尔和我碰了一杯“你说得太对了,不过我已经习惯了,到了罗马就按罗马人的规矩来。”
我说写作在中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,极有可能犯下“不成功罪”,百分之九十五的父母反对自己的女儿嫁给我这样的罪人。丹尼尔惊愕地看着我,一阵长吁短叹,他说一个人格不独立的女人是不可取的。在美国,人们寻找爱人主要看性格人品;也看经济条件,但不会说出来,更不会作为结婚前提。
至于我的职业,他说,写作不一定发财,但很高尚。美国人不敢说不成功就是犯罪,那是歧视,而且以金钱为单一标准来衡量成功太可笑了。美国一些人一辈子从事社区、环保或宗教工作,收入很少,但很受尊敬。军人消防员收入也不高,却是美国最受尊敬的群体。华尔街的家伙个个都是掘金高手,但没人高看他们一眼。我笑言“看来你不在乎钱?”
丹尼尔先问我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“你猜猜我的同学在美国的大公司里年薪多少?”
我有些犹豫“你们的规矩是男不问收入女不问年龄?”
“没关系,现在是我想让你知道。”
我琢磨了一下说“你们人均年收入是四万美元左右,就算名校毕业,刚毕业也就五六万?”
“你错了。”丹尼尔摇摇头,两指头摆成十字架,“十万美金的比比皆是。你知道我挣多少?”
“怎么也得这个数?你也不傻是?”我说。他摆摆手“我还不到他们一半,我只有四万美金,加上奖金和加班才五万。”
我一算,差不多四十万人民币!难怪他买那破纸扇,也就人家一天工资。钱多人傻,不宰你宰谁啊?丹尼尔接着说“我在日本一年,中国准备工作两年,然后去新加坡。我在乎钱,但不给自己压力。我还有自己的兴趣――旅游,摄影。”
“看出来啦,有点像voyeur(窥视癖)。”
“呵呵,可能。”丹尼尔拿起自己的照相机晃晃,“我虽然挣的少,但我有更多自由,更有见识!我已去过三十多个国家了。而且,我有些照片也能卖成钱呢。你说,还有啥比同时享受工作、乐趣和自由更美妙呢?”
我伸出大拇指“你就是所谓的ifan,也就是ternationalfreean(国际自由人),牛逼!”
丹尼尔说“你说得对。你知道我为啥喜欢编程这个工作吗?就是因为不用西装笔挺地呆在压抑的公司格子里,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就行,甚至不需要――如果有无线卡的话。”
“编程有点像写作呵。”我说。他点头“当作家更应该当个国际自由人。”
我也列举了三个麻烦咱没钱,咱没那闲心,咱那护照也不好使。丹尼尔一一纠正只要会计划可省很多钱,有朋友也可以省钱;现在就应该调整,拼命工作拼命玩;中国护照去欧美难,可以先去发展中国家看看,那里也不错。最后丹尼尔说以后邀请我去美国玩,就住他父母家,房子很大。
“你就不怕――我去了赖在你们国家?”我凑近他笑问,丹尼尔调皮一笑“没关系,只要你能合法居留。否则,自然有人来找你。”
我们异口同声道“移民局。”
我问起他女朋友的情况,他说纯粹性格问题,感情问题,和经济没任何关系,随后他给我详细谈了他的女友。听起来当代女人都一个毛病――控制欲太强。丹尼尔旗帜鲜明地表示,他们ga(游戏结束)了。
一个专在酒流窜的画家悄悄坐在我们面前,先夸我们很帅,又拿出他的人物素描,开始报价。从三百砍到一百,他坐在我们对面,短短几分钟,就把我们画成a级通缉犯,这艺术家水准也忒次了点。我的情绪有些好转,劲歌疾舞时,舞池里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,两个倒霉蛋跳进去尽情发泄一番。
和很多来中国的老外一样,丹尼尔很快就有了女朋友,还不止一个,大多是女的投怀送抱。有时候他不得不一个周末见几个,有时候还求助于我掩护他。可笑的是几乎每个女的都自称他女友,丹尼尔背后却一一否认,称她们只是regur(普通)、而不是official(正式)。我问普通和正式咋区分,上床吗?丹尼尔诡秘地一笑“个人隐私,无可奉告。”
他把他每个女友的情况都告诉我,照片都让我看,让我参考。大都年轻漂亮,时尚体面,眼睛里缺了一种清澈。我始终拒绝表态,只是提醒他多观察。
“有道理。”丹尼尔若有所思,“她们都想和我结婚,我们才认识呢。三十岁之前我根本不想结婚。你都三十五了。”
“你跟一个犯人比啥啊,我是这个时代的foundlg(弃儿)。”我苦笑。
“对,你犯了loser罪。”丹尼尔也笑起来。
丹尼尔是个拍摄狂,到任何地方都带着相机,遇到任何“有意思”的事情都狂拍一气。很多在我们看来无聊、尴尬,甚至有损脸面的事情,如噼噼啪啪的火三轮、浑身灰泥浆的民工、街上吵架打架、开车闯红灯、过街通道下衣衫褴褛的访民和乞丐、树阴下和窗户后的性工作者……他都使用长焦距镜头拍下来。尽管对此很宽容,还是有些不高兴,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去挡他的镜头,把他惹得很恼火“这是公共场所,你去了美国,随便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