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(1/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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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编辑伊莲颇有知性女性的风韵。我给她送过一本打印稿,她给我一小时谈谈。伊莲暗示,只有顶级大作家才能劳动她这个一级编审的大驾,所以我提前赶到大楼外闲逛,预约时间到了才敲门,一开始就保持着外乡人和文学青年的双重谦卑。
伊莲拿出我的稿子,不客气地说“你有潜力,语感不错,有质感,有张力,接地气,也俏皮。还算有点小聪明,但毛病也不少,不够精致不够纯粹不够大气,还臭婆娘的裹脚……”
我点头哈腰“我今天就是看病来了――还专家门诊呢。”
她笑言“你看病得挂号,专家门诊更贵啦。我还免费呢。”
“深感荣幸。”
伊莲让我坐在她旁边,指着书稿第一章,一句一句地给我讲解,一个词汇一个词汇地分析,甚至连标点符号的用法都不放过,又是举例又是论证。有些十分有说服力,有些却让我犯嘀咕,和别的编辑口味也大相径庭。她说“我虽然不太赞同古人文以载道的说法,太正经了,但也不能格调太低信口开河。”
我贸然辩解“写东西时哪管格调不格调,当年您谈恋爱难道先从爱国谈起?哦,那是** 燃烧的岁月。”
“别给我耍聪明。”伊莲说,“这是王二的意思,你也想死后才被承认吗?”
我赶紧圆场“爱玲说了,出名一定要早啊。”
“是啊。”伊莲接着说,“你既然引用王二的话,我也引用他一句好的文字应该有着水晶般的光辉,仿佛来自星星。啥意思?点燃自己,照亮别人。”
我觉得她有些曲解王二的意思,只好绕着弯说“二爷我很佩服,也很激赏痞爷的说法,玩文学,就要舍得自己,千万别拿自己当人,姿态要低于常人。换成我的土话就是搞文学,不要被文学搞。”
伊莲笑起来“你看上去老实巴交的,怎么这么下流啊?”
我急了“您误解了,下流是粗俗的风雅,下作是人品的卑劣。人可以下流,但绝不能下作。”
她把笔在稿纸上一拍“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啊?”
我活像一个犯了规的小学生面对班主任,蔫了。伊莲花了整整两小时,才分析完前几页。她停下来说“你的稿子我只看了前几章,成绩大大的,问题多多的,你呀,把稿子拿回去,按我的办法,从头到尾改十遍。”
“那得改到猴年马月啊?我已经改麻木啦,这是凌迟之刑啊。”我尖叫起来。伊莲有些不悦“小伙子自信是对的,但到我这儿你就要碰壁。要想在我这儿出,你就得听我的,多少大作家都得听我的,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――”
我赶紧说“我知道您的好意,严师出高徒嘛,只是――”
她打断我“我还没说收你做徒呢。只是――只是啥?”
“我不想再拖了,这本书已经怀胎六年了,就是打印成册也两年了。”
“《红楼梦》还十年磨一剑呢,这就受不了啦。”她笑,话锋一转,“你是不是有经济困难,我可以支持你,先支持你一千块钱咋样?我支持过好多文学青年呢。”
“您真是文学青年的恩师――应该叫圣母啊。”我赶紧道谢,婉言谢绝了,“打小我妈就教育我,借钱要忍,还钱要狠。我还撑得住。”
伊莲“那你就照我说的去改,我想了想,把你包装成‘美男作家’。”
我大吃一惊“开玩笑您,‘美女作家’不都臭大街了吗?再说就我这歪瓜裂枣小胳膊小腿,还美男呢。先别问党和政府以及广大读者同不同意,――城管和小脚侦缉队能放过我吗?”
伊莲大笑起来“党和政府管不上你这事,城管也只管乱摆乱放的。读者嘛,就看我们怎么引导了。你胚子还是不错,有可塑性,稍微整整容――”
我难为情地说“我不是妄自菲薄,只是觉得和一帮作家比外貌有点搞笑。作家大多长得偷工减料含泪慕鬼,这参照物也太寒碜了?从来没听谁拿自己和武大郎比英俊,然后还自鸣得意。”
她有些不悦“作家当然跟作家比啦,总不能鸡跟鸭比。你不乐意?想这个头衔的多的是,北京光住地下室的准作家,就有好几万。”
“您说的有道理,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嘛。”我赶紧挽回,又顾虑重重,“咱们这么冠冕堂皇的出版社,这样炒作合适吗?”
伊莲严肃地说“美女、美男,再加上** 咋就不严肃了呢?关键看是不是健康的美。你说人体画怎么区分色情和艺术……”
看着“文学圣母”严肃的样子,油然而生神圣的殉道感。我像一个即将送往前线充当炮灰的国军低级军官对蒋委员长效忠“感谢栽培,为文学献身,我深感荣幸!”
我一路狂奔地回到“家”,按伊莲说的办法认认真真地改了几天,实在支持不下去了。按她的要求,即使我每天工作十小时,至少一年半载才能改完。
2
地下二层入口写着b2,倒着念让你感受到双重压力,顺着听却牛逼哄哄,活像一处战略要地或美军战略轰炸机。此刻,b215室里,三流歌星的声音从齐顺子的破电脑连接的破扬声器里传出来,在这个防空洞里异常低沉而有穿透力。光着上身、穿着短裤拖鞋的我一摊稀泥似的躺在单薄的小铁床上,一阵头昏眼花之后,头顶那盏惨白而咝咝作响的日光灯渐渐清晰起来。蛾子和蚊子在头顶盘旋。
几场大雨后,室内骤然潮湿起来。一些水滴在墙上凝结,房顶的水滴开始下坠。地板上开始打滑,穿着拖鞋差点跌倒。我用墩布不停地吸水,最多两小时地板又冒水了,到厕所拧干墩布再擦。渗透最厉害的是房门口,必须放置木块或砖头才能防滑。床上湿漉漉的,湿气通过皮肤渗进肌肉,引发阵阵刺骨的凉意,让人担心患上风湿性关节炎甚至心脏病。我们找来报纸覆盖在床单上阻隔和吸收湿气,报纸上的铅字和图片很快油污一片。一有太阳,立即将床上用品拿到地面小树间拉起的铁丝上晾晒,稍微去迟就没位置了。
每晚睡觉之前的必修课是灭蚊子。入夏后,蚊子越来越多,越来越大,越来越有进攻性,不胜其扰。我们都没蚊帐,都厌恶蚊香味道,试了几次蚊香也无济于事,干脆奉行坚壁清野就地歼灭的政策。我们的战术是紧闭房门,塞住门缝,靠双手和旧杂志空袭蚊子。对一些停歇在屋顶或高墙上的蚊子,我们练就了空袭的绝活。一般是找一本旧书或杂志――一定要有分量,要结实,然后从垂直于蚊子的方向突然向其猛地掷出,成功率可达一半。据我们统计,平均每晚可灭上百只。其中入睡前能灭百分之八十多,其余躲藏起来的必须等黑灯后一段时间,突然开灯来个“闪击战”。通常,这样的“闪击战”要进行三到五次,才能基本肃清敌情,然后清洗沾满蚊子鲜血的生疼的双手,愧然入睡。一个月下来,这间屋子的墙上便蚊尸遍野血迹斑斑了。谢天谢地,在这个坚固的地下室里,因为缺乏食物,没老鼠出没,蟑螂也偶尔才见。
每天早晨醒来,看着粗砺的天花板和空无一物的四壁,呈现出死一般的静谧,只有那盏异常发白的日光灯灯管,被一两只飞蛾锲而不舍地撞击出“噗噗”的微弱声音,不由产生自我否定的幻觉。突然,那锈迹斑驳水桶般粗大的下水铁管不时发出哗哗声,这是城市的大肠的蠕动,人类的光鲜留在地上,秽物源源不断地熟入地下……在这隐秘的空间,如果哪天一觉不醒,就人间蒸发了。我不寒而栗。
我想到了我的末日和死亡方式。首先是饿死,又觉得不太可能。在这个物质极其丰富的年代,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和体力之前,肯定会自救或被救。被人杀死?也不太可能,杀人是有动机的,为财或为色。这里穷得连一只老鼠也没有,女人瞄一眼都嫌多余。中毒或淹死?有可能。这封闭和低洼之地,最有可能的是燃气泄漏或洪水倒灌,都会让我死得很惨,全身发青七窍流血或者泡成癞蛤蟆。地震也不是没可能,北京就在地震带上而且这地下二层离震中还近了十米。一旦地震来临,几秒钟之内,头顶上二十多层成千上万吨钢筋水泥直挺挺砸下来,顷刻之间将我化为粉齑或肉饼。一千年后,考古学家可能会在这个角落发现一具支离破碎的人体化石,从我残存的胃囊里提取微量残存物,分析出千年前繁荣瓷器国国都的社会万象。
3
腰包和身体日益消瘦,除了后两月房租,空空如也了。但我既没向朋友借钱,也没向家人伸手,反而常常打电话报平安。我既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,又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乐观主义者。当你把生活当成一场生存实验时,一切都会变得不再面目狰狞甚至有趣,你的潜能也就不可思议地爆发出来并让你获得莫名其妙的成就感。
我开始挑战自己的生理极限。先是热水澡改成凉水澡,夏天这个不成问题。我和狱警一样的房东谈好,冲一次凉水澡一块五,五分钟。然后每天两顿正餐改为一正一副。通常是将早餐由稀饭面饼改成一张小区内食摊随处可见的煎饼果子,或“京客隆”副食品店熟食橱柜一个夹心饼,都可一元搞定,比到房东锅里舀一碗杂碎汤啥便宜多了。路边摊专供民工的馒头,三毛钱一个,就着四川榨菜或辣酱,喝一杯茶水,也是一顿早餐。我头一周一天两餐伙食的最高记录是一小张陕西凉皮、一根小黄瓜和一根煮玉米棒子,不到两块钱,很快这个记录就被刷新一张凉皮做早餐兼午餐,一个烤红薯做晚餐,直接和撒哈拉南部非洲同胞同甘苦共患难。这样的营养和热量,居然还能支撑繁重的脑力劳动,看来监狱里果然可以写出伟大作品。但我不敢连续吃烤红薯,不是受不了,而是很快沦为超级屁民,本已浑浊的空气更龌龊,殃及我的环保主义理念;情绪被蹂躏后难以入定,也降低想象力。齐顺子和我一样简朴,他吃起这些粗鄙食物来,和我一样开心。惟一的不同,他每天有一顿工作餐。
减少进餐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减少上厕所的机会。这个地下室最恐惧的就是上厕所了。上百人的地下室,男厕所三个隔断,大小便均在里面,有时候还有人在里面洗澡,所以起床和入睡前的出恭高峰期就如同一场田径接力赛。通常是一人在里面“轮蹲”,你在外面排队排到卫生间外的楼道里,急得你跺脚捧腹** 抽筋,嘴巴里直嚷嚷里面快点,里面就嚷嚷,急啥啊还没完呢,要哥们肛裂是吗?里面刚起身,外面的你就捧着肚子捏着皮带捂嘴盖鼻迫不及待地侧身塞进去,瞬间,你就可以听见一阵沉闷粗鲁的噗通声和舒坦悠扬的个性化** 。
一次遇到一个窜稀的家伙,大呼小叫一阵,实在忍不住了就冲进了隔壁女厕所,引起一片惊叫和厮打。这个强壮的搬家工硬是一边挨着劈头盖脸的谩骂和厮打,一边辩解“我不是流氓我只是忍不住了……”一边完成了高难度减负流程。他超强的功夫连闻讯而来的警察都佩服,房东夫妇和一些房客也为这个倒霉蛋说情,加上他一脸憨态满脸抓伤,警察从轻发落了这场由一泡秽物引发的血案,狠狠训诫一番,放过了他。
尽管可以冲洗,还有一个通风口,公共卫生间依然臭气熏天。总有人不把秽物排泄到位,总有人将口痰吐到地板上、便槽上或木板上,总有人便后不冲洗,总有人忘带手纸就将秽物揩在木板甚至水泥板上,功夫高强匪夷所思。这让我深刻体会到,任何失去明确产权的东西,哪怕是暂时的,后果都异常严重。由此对于让我沦为社会贤达的伟大改革,多了一成默契和敬意。
过了一段,我开始挑战一天一餐。这个有相当难度。我实验了几天,除了胃囊收缩剧痛,脑子也几乎处于空白,肉身更是瘫软如泥。我忽然从动物冬眠的现象获得启示――早睡晚起,这样可将热量消耗降到最低。于是下午三点左右起床,先是猛喝一肚子水,五点左右猛吃一顿,晚上九点就睡。晚上尽量少喝水,要不起夜后,胃囊里的饥饿会像鳄鱼牙齿似的将你生吞活剥,你就别想再入睡啦。我有过一次这样的折磨,奄奄一息时,先是肚子里各种奇妙古怪的声音响个不停,渐渐地两眼浮现幻景,耳朵发生幻听,妄想羽化成仙,在空气里飘忽,不再需要食物,犹如辟谷术大功告成。我想起大饿后又活活撑死的杜甫、饿死的朱自清和差点饿死的穆旦,我想起饿死的齐桓公和傅作义的弟弟傅作恭……还有千百万无名饿魂,他们成仙了吗?如果不是因为改稿,说不定我还会尝试两日一餐呢。
没多久,我们这些久居地下室的人就像城市里的坑渠鼠一样,面如菜色,眼神和头发失去光泽,身上霉馊味儿,骨头嶙峋而突兀,总觉得有一团阴霭气场笼罩着你。和常见阳光的人相比,“坑渠鼠”气质一眼可见。我不知道,当初凭一支秃笔闯荡巴黎的巴尔扎克曾经潦倒至此吗?
就这还“诗意的栖居”,还td“美男作家”呢,想起来就一阵咯咯咯,直笑得热泪盈眶。这荣耀还是让贤。我决定不在一棵树上吊死,如果书不能出,任何努力都是白费。此时的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句西谚“ublishorerish(不出版就完蛋)”的含义。
我见了几个书商,看上去都形迹可疑,公司规模小,有两个就一间办公室。他们咋咋呼呼和我东拉西扯,拿出合同,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条款,我佯装感兴趣的样子,说回去研究一下,出门就扔进楼道里的垃圾桶。
我依然天天去小区外的报栏看一会报,有时到附近证券交易厅瞄一眼,要么就躲在“家”或到小区石凳上躺着看小说。那套金庸全集和一堆《圆球时报》就像顺子的命根子,一回“家”就拿起来,一边** 一边苦读,臻于一体,如入化境。
金庸作品除了断断续续看过几集电视连续剧,基本是个空白。说实话,要不是齐顺子死乞白赖的推荐和穷极无聊,我都懒得看一眼。中学时看了《霍元甲》之后,我就对武侠、武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绝望。瞄了几眼金庸小说,更巩固了对武术和武侠小说的蔑视,那神乎其神的描述,让武术更像巫术。出于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,对韦小宝这个下流胚还是有点喜欢。但在这个治安高危的地下室,我绝对不敢在顺子面前对此大不敬,弄不好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柴禾仔一时激愤,在我熟睡之际,拿我做了他的神功试验品。
十多年前,我也看这份“外国一片糟糕,风景这边独好”的《圆球时报》,越看越觉得自己刀枪不入。齐顺子在看这份报纸时,经常硬给我塞一张,分享他的意淫。他常常发出的** 般的笑声让我惊讶不已。有几次,躺在破床上的他突然来了个鲤鱼打挺,狂笑“打呀奶奶的!”
“打啥呀你?”我吓了一跳。
“犯我强汉者,虽远必诛!”他咬牙切齿,手舞足蹈,“打台湾哥们捐一个月工资,打以色列哥们捐一季度工资,打印度哥们捐半年工资,打美国哥们捐一年工资,打小日本――哥们当一辈子义工!”
“打爪哇你就捐一条** 。”我揶揄,“** 强身,意淫强国,就你这状况还解放全人类呢,把自己b2解放到b1也行啊。”
顺子舔舔他的龅牙,讪讪一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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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下室房客构成复杂,但有两个共同点臭外地的,没钱。邻居是一对职业贩卖假证件的夫妇,城市里无孔不入的牛皮癣广告就是这帮人的杰作。每天,男人从回馈中获得交易机会,谈妥后冒着被抓的风险去接头,女人则以孩子为掩护就近兜售。混熟了偶尔串门,他们毫不掩饰其生意,拿出五彩缤纷的证件让我们看。我做梦也没想到,这个神奇的国度居然有几百种证件。我随手拿起几本“父母光荣证”“节育证(上环证)”“火化证”和“党员证”,几可乱真。
女人很殷勤地拿起一个“军人证”和“残疾人证”推销“这俩证管用,坐公汽上公园一律不要钱。”
男人拿起“警官证”,一脸诡秘“有了这东西,开车不缴费,小姐随便玩,白玩。”
“不错不错。”我指着顺子问老板,“有** 证吗?他需要一个。”